三多斋自语 《这一条路呵》 (转载）

梁山客满

从大元到西坑，要走一条长不过八百来米的便道。
便道的左边，齐人高的芦苇后面是碧波荡漾的大元水库。三面环抱水库的高山，源源不断地为水库输送着清澈的山泉。大元水库甘甜的水又灌溉着西坑上千亩良田，养育着大元村世世代代的村民们。
便道的右边是大元山。大元山说是山，其实是一座丘陵。靠大元水库的一侧，坡缓林密，一年四季，盛开着五颜六色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鲜花。不是便道把山和水库隔开，山和水库完全就是浑然的整体！
在茂密的丛林和盛开的山花之间，错落着一座座形状各异高低不同新旧有别的坟茔。大元村的祖先们笃信风水，选择了面水靠山的这个风水宝地作为他和他们的子子孙孙百年归西后的栖息所在，确实颇有诗情画意。
可我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地方，哪怕这个地方山青水秀风光旖旎。而且，不仅仅是不喜欢这么简单，是恐惧！我单独一个人要经过的时候，从来不敢正眼往山坡上瞧上一眼。在很小的时候，夏天村民们三三两两到场子上纳凉，大伙家长里短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地聊着，我就从村里的长者那里听说，在从便道上经过时，他们看见山坡上坟茔间有蓬发垢面赤脚白衣的鬼怪出现！
我当然是没有见到过长者所说的蓬发垢面赤脚白衣的鬼怪，但是，有那么一次，我和妈妈天黑了才从西坑忙完地里的活回家，经过便道的时候，不经意往山坡一瞥，猛然看见傍晚的朦胧雾气中两点白花花的磷火在树林里若隐若现。我不由后脑勺“忽啦”紧缩，觉得一股凉风从头顶上罩下来，从肩膀上往下，“滋滋”地凉到小腿。手心却又沁出湿汗，握在手里的锄头“哐”的一声掉在地上，嗑到地上的石头，蹦出一点星光。紧随在身后的妈妈受到惊吓，一连串地问：怎么啦怎么啦。我含混不清地告诉妈妈，山坡的林子里有亮光。妈妈听后，语气缓和了，安慰我，说：别怕，那是磷火，天气阴湿温度又高的时候偶尔就会出现，是自然现象。妈妈迅速拾起我掉了的锄头，扛到自己的肩上，并且快走两步，走到了我的前面，说：你跟在妈后面，眼睛看着妈的后脑勺，不要看别的地方，跟紧点。我喏喏答应着，一路看着妈妈高大的背影，心里觉得踏实了许多。
第二天上午，村里迅速传遍了一个消息：大元村唯一一个做过司马的元邢的曾祖爷的墓被人盗挖了！
我诅咒那些害我魂飞魄散盗墓贼！
然而毕竟因为是一个才十三岁的小男孩，父亲又去逝早，从骨子里缺少阳刚之气，我始终还是胆怯走那条便道！造化还捉弄人，责任田分下来的时候，我简直要晕厥：我家的责任田全部分在了西坑！也就是说，我躲不开那条便道了！
有妈妈在身边，我尚且有胆量经过便道。有时妈妈有别的事没下地，就只能硬着头皮胆颤心惊逃也似的跑过便道。更严重的是，有几次妈妈没下地，我还要带上十一岁的妹妹和一个九岁的弟弟！
那一次，事情没做完，天却出奇的很快暗下来，我来不及拾掇工具，牵上妹妹和弟弟的手就往家赶，走到便道的一个山嘴口，林子里隐隐传来嘤嘤的哭声。那是三十多岁最近因车祸去逝的元杰的媳妇在那哭坟。元杰的媳妇受不了守寡，又干不了农村的粗活，隔天就要将五岁的儿子交由孩子的奶奶抚养，自己嫁给五十几里外死了老婆的金矿老板。这天应该是趁着天黑，不易被大元村的人遇见，来向死去的元杰“告别”吧。
我拽紧弟弟妹妹的手，问他俩怕不怕。本以为弟弟妹妹因为有我这个哥哥在，会毫不迟疑地说不怕，不曾想两个人竟然“哇”的一声大哭着说怕！想妈妈！我的心凉了一大截，无限的恐惧和酸楚涌上心头，忍不住嚎啕大哭，三个人的哭声迸发出去，惊得林子里已然安寝的小鸟扑扑的在树上振翼，发出凄惨的叫声。而就在我们仨伤心无助绝望的时候，妈妈举着火把心急火燎地来到了我们身边……
此后，我因为大学毕业分到城里上班，弟弟妹妹也各有出息，离开了大元村。我还把妈妈接到城里跟自己一起住，除了每年清明节，我会带上妈妈回大元村，走那条便道上山为爸爸扫墓，基本上就不回去也不经过那条便道了。每年的清明节，妈妈都会在爸爸的坟前念念有词，我又听不明白，再也忍不住了，有次就问妈妈在坟前说些什么。妈妈说：告诉你那死鬼爸爸，他不但害苦了我，还害苦了你们仨；我要他在九泉之下保佑你们！
2015年11月九日，八十四岁的妈妈走完了守寡五十七年的艰难岁月，永远地离开了我和弟弟妹妹。临终前，妈妈喘着粗气一字一句地对我说，要在她死后，把她葬在靠近那条便道，向阳，树木少的地方。
我知道妈妈的意思，她老人家还惦记着儿子胆小。
可是，胆小又能怎么样呢？那条便道旁，妈妈永远躺在那儿，不是时时刻刻在那替儿子壮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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