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的印记 (转载）

快乐男孩

  家是唯一不用讲骨气的地方。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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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躺在床上换各种姿势，风停后，听到窗外夜雨冰凉。
　　毯子上的大朵牡丹花安静从容开放。虽然无香。
　　窗外雨在细细下，朦胧的雨水撩过常青的树叶子和食堂低矮的灰白槛，节奏有如隔世的缓。对面树下有一把红椅子，大约是保安亭忘收的，恰好在路灯底下。灯光雪白，椅子和雨相依为命。
　　枕下的雨声和看到的一样轻，细细密密碎碎，分不清从哪里开始落往哪里。和家里节奏清晰明快的雨，分明不同。
　　保留有叠瓦的屋顶，高翘的檐，檐间去年燕子筑的巢，巢里零散的枯草和衔泥，房前屋后的高大无花果树。
　　这些，让那边的雨夜并不温柔。躺在那里，耳边是淅沥铿锵的雨打瓦片声。从小听到大的人，可以从那些雨的高低起落声里，细致地数出哪一串雨落在哪一陇瓦檐，打在哪一棵果树，顺着哪一条小渠，流往哪一个池塘。如数家珍。
　　我家里的人曾经习惯早睡。我曾是个孩子，被迫早睡。
　　不能开电视，没有电脑，手机关掉，枕着自己的手臂在黑暗里努力培养睡意。通常毫无睡意。我猜我现时的失眠都是从那时发展来。
　　逢到春秋多雨时节最好，卷着凉被，从入耳声里描摹雨的每一抹痕迹。而后想象于千里之外，不知不觉睡去于被窝之中。那是我隔天起床，唯一可以和自己分享的肆意欢快的过程。独属于我，及我今后独自收藏的每一个相似雨夜。
　　从小到大，他们不喜欢台风不喜欢雷雨，而我偏爱。
　　天幕阴暗时，顺着天井划落的闪电光芒随暴雨斜斜滑到堂前，像生生劈开混沌的巨刃。我贪恋那一瞬极致张扬的美丽，以致于常常被我家那位老人叨叨地拉进里间。她怕我不小心受雷电波及，我只好顺她的意，隔窗遥望。
　　因此对窗雨有了一种微妙的情结。看到窗，想起雨，想起热圆。
　　有一年的冬节。我们那边有独特的风俗，要用粉团捏出一种两端尖细中间圆润的汤团。它有个美好的名，叫做：圆。每一年冬节晚都得吃上一碗，团团圆圆迎新年。
　　那一年我十一岁。我不乐意吃，爸妈不在，我叔就逗我，骗我说不吃就长不大，永远只有十一岁。我只好抢过他手里的碗，含泪吞了一颗。他又逗我，我不高兴了，赌气晚饭也没吃就跑了。
　　小姑姑找到我的时候，我窝在窗的一角，拿手指百无聊赖地玩漏进来的雨水。赌气么，就是不能轻易认输的意思。尽管我早饿了。但是，我宁愿抱着肚子也不想出去觅食。这是，嗯，那时认为是一种叫做骨气的东西。
　　后来我才明白，那根本不是。
　　她端了一碗冒热气的圆放在桌上，不和我说话，只是站在我身边，www.haiyawenxue.com也不理我，径自看雨。看得比我还认真还专业。
　　接着随着时间走过，饥肠辘辘的人从未这样讨厌过绵绵不断的冬雨。
　　我从窗的倒映里巴巴地看着一碗热圆热气渐稀，变凉变冷。雨开始不讨喜。
　　最后我不看了，坐在角落生闷气。
　　小姑姑终于看我，她蹲在我面前，只说了一句话：你要知道，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地方不用来讲骨气，那就是你面前的家。
　　也许是年纪的问题，我那时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意思。
　　然后我经历了我人生里一个可怕的雨夜。
　　同年，我和我爸爸发生口角。起因是他监督我练字，我不肯。然后他打了我，我直奔家门而出。
　　我承认我从小就不是个乖顺的，忤逆大人的次数就跟吃饭差不多。
　　我老爸那时是真的气了，我前脚跑，他后脚追着我打。
　　漆黑的晚上下有不小的雨，眼睛无法睁开，我闭着眼睛边跑边哭。天地只有我一人，身后一直有脚步声。
　　摔在泥地上，手肘膝盖被沙石磨破，爬起来继续跑。
　　我的脑子当时像灌了水泥，死也不肯回头认输，也不肯停。只有雨和我相依为命。
　　只是，一个不吃热圆的十一岁小鬼再能跑，能跑一夜不成。
　　我被我父亲大人打了一顿。不仅疼，那滋味终生难忘。在池塘边，满身的泥水狼狈，浑身的冰冷僵硬，手上腿上火辣辣的疼。雨浇在眼睛里，凉痛直漏进心底。
　　小姑姑把我放进被里，她叹气梳着我的头发：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家不是讲骨气的地方。错了就认，对了也别犟，跑了总有一天你回不来。
　　我记下了这句话。那一晚没再下雨，我耳边的雨声却一直在继续。
　　家是唯一不用讲骨气的地方，它在那里，无论你在哪里。
　　我想起这段事，想起前天老爸生日，我给他打电话庆祝时他的惊讶。他根本已忘了那天是他的生诞，我挂掉电话时心情难言的复杂。我们都在长大，他们都在老去。我不帮他记，谁记？
　　挂掉前，我问：爸，你那里天气怎么样？
　　噢，在下雨。
　　下得大不？
　　大，跟家里的一样大。
　　盖在腿上的毛毯被风吹起一角，大朵牡丹花安静从容开放，是这个夜里最踏实的温暖。即使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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